在舊年鄉(xiāng)間,看云識天氣,耕者皆有一件蓑衣。
“朝霞不出門,晚霞行千里,有雨山戴帽,無雨半山腰”,蓑衣,成了爺爺野外勞動避雨的標配。斜風細雨的春日,爺爺身披蓑衣,打著赤腳,一手扶犁,一手持鞭,吆喝著一頭老水牛游走在水田。沉睡了一冬的泥土,被锃亮的犁鏵翻起一道道赭黃的浪。遠遠望去,漠漠水田,仿佛有一團綠云隨著一團烏云在緩緩飄動。綠云,是爺爺;烏云,是水牛。
春耕,引來了河灘的白鷺,它們?nèi)齼蓛娠w來,頸子弓成“S”形,一對纖腿朝后并攏,筆直而伸,微微翹起,一如飄逸的漢隸。一到水田上空,它們緩緩收斂翅膀,宛如白梔子花紛紛撒落田間,文靜地踱著步子,將長長的喙兒探向新翻的泥土,銜起一粒青螺、一只小蝦或一條蚯蚓。飽餐一頓后,有的白鷺竟立在小山般的牛背上,膽兒大的,甚至憩在爺爺?shù)乃蛞驴布缟希S人與牛慢慢移動。
而我,則披著小蓑衣,在一旁捉泥鰍、采野菜、做蘆笛。密密織就的蓑衣,細雨打在其上,沙沙作響,仿佛一條條春蠶美美啃噬桑葉,宛如一縷縷山風輕輕拂過莎草,恰似一排排細浪柔柔舔著河岸。
在雨水的作用下,蓑衣更綠了,那是一種濕漉漉的深綠,清幽幽、油亮亮的表面,映著雨空,映著煙云,映著一閃而過的鷺兒的白影。雖然蓑衣外面濕漉漉,底部還淌著一線線雨珠,然而里面卻是干燥的、溫暖的、舒爽的。
犁田畢,爺爺就將牛兒交付于我,讓我給它飲水、吃草。老牛見我來到跟前,溫和地將頭低下,讓我踩在角上,然后將頭輕輕一揚,送我上了它的背部。待我坐穩(wěn)后,它邁著沉穩(wěn)有力的步伐向河灘而去,留下深深淺淺的酒盅似的蹄印,貯滿鄉(xiāng)間稚子的笛音。
到了河灘,我從牛背上溜下來,讓牛兒自由活動。我拿出早已準備好的簡易釣魚工具,開始在水邊垂釣。此時雨霽天晴,將蓑衣解下,墊在河灘上,讓蓑衣與青草融為一體,我側(cè)坐在蓑衣上,盯著紅蜻蜓似的浮標,等魚兒上鉤……
晚上,爺爺一邊飲著酒,一邊給我講鄉(xiāng)村軼事。那些飄散在時光深處的故事,讓我聽入了迷,忘了脫下蓑衣,最后伴隨睡意蒙眬,竟臥著它沉入夢鄉(xiāng)。翌日晨起,我意外地發(fā)現(xiàn)自己臥在干凈柔軟的棉被里,那一件小蓑衣,正靜靜地掛在熹微初露的粉墻上,與爺爺?shù)哪且患笏蛞沦嗽谝黄稹?/p>
至今憶起,因為蓑衣,感覺鄉(xiāng)間舊年生活,是那么的率真、灑脫、無邪,儼如一首詩:“草鋪橫野六七里,笛弄晚風三四聲。歸來飽飯黃昏后,不脫蓑衣臥月明。”
后來,故鄉(xiāng)開始流行塑料雨衣,蓑衣逐漸退出鄉(xiāng)村舞臺。盡管如此,爺爺仍堅持戴笠披蓑,他成了故鄉(xiāng)最后一個穿蓑衣的人。
一人,一牛,一蓑,就這樣定格在我的心底。
(劉峰)
(編輯: 吳嘉祺)